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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米亥诗13首

以色列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不像是丝柏


不像是丝柏,

不全像,不全像我,

但像草,在数千个小心翼翼的绿色出口处,

像许多孩子藏起来

让一个孩子去找。

也不像那个人,

像索尔,众人找到他后

让他做了王。

像许多地方的雨

来自许多的云,被许多嘴巴

吸收、饮用,被呼吸

像整年的空气

散播,宛如春天花开。

不是刺耳的铃声,把待命的医生

唤醒,

而是叩击声,在许多靠侧门的

小窗上,伴着许多心跳。

过后是安静的出口,如烟

没有羊角号的声响,一个政治家辞职;

孩子们都厌倦了游戏,

一块石头几乎停止滚下陡峭的山坡,

伟大弃绝的平原

就从那地方开始,

在那儿,灰尘从无数谷粒中升起,

像正被回应的祈祷。




只有一条直线能穿过两个点


几何定理

一座行星一旦与一颗星星结婚,

在内部,声音都在谈论未来战争。

我只知道上课时老师讲的:

只有一条直线能穿过两个点

一条流浪狗沿一条空街追赶我们。

我扔了一块石头,那狗不肯撤退。

巴比伦王弯腰吃草。

只有一条直线能穿过两个点。

你的小声啜泣,足够对付许多痛苦,

就像火车头的动力,能拉动长长的车厢。

我们何时才能一步跨入镜子?

只有一条直线能穿过两个点。

它时而分开,时而押“你”

的韵,“我们”时而是单数,时而

又是复数,时而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哎呀呀,

只有一条直线能穿过两个点。

我们欢乐的生活,变成了泪水的生活,

我们永恒的生命,变成了岁月可数的生命。

我们黄金的生活成了黄铜的生活。

只有一条直线能穿过两个点。




世界上一半的人


世界上一半的人

爱另一半,

一半的人

恨另一半。

难道我必须因为这一半和那一半

而像循环的雨

去漫游、去不停改变吗?

难道我必须在岩石间睡觉,

像橄榄树干一样嶙峋,

听月亮对我吠叫,

用忧愁伪装我的爱情,

在铁轨间像恐怖的草一样暴生,

像鼹鼠一样在地下生活,

与树根而非树枝一起同在,

不用脸颊去贴天使的脸颊,

而在第一座洞穴里爱,

在梁柱支撑大地的天篷下

跟我妻子结婚,

装死,永远

直到呼出最后一口气,说出

最后一句话,但始终都不知道,

把旗杆插在我家房顶

在地下修个防空洞。必须出门上路

走在那条为了回来才修的路,穿过

孩子和死亡天使之间

所有可怕的车站——

猫、棍子、火、水、屠夫吗?

一半的人爱,

一半的人恨。

一半对一半如此平衡,哪儿还有我的位置?

穿过什么样的裂缝,我才能看见

梦中白色的建筑

和沙上赤脚奔跑的人

或至少是,少女在沙堆旁

摇动的手帕呢?




我想死在床上


乔舒亚的军队不得不整夜爬山,

按时赶到杀人的田野。

从地下很深的地方,传来死者的求救信号和低低的声响。

我想死在床上。

就像枪在坦克上划开的口子,他们眯细了眼睛在看。

他们势众,我永远势单。

就让他们审问我吧。我不得不说已经说过的。

但我想死在床上。

啊,太阳,在吉比恩停驻吧!你的光芒

可以照亮整夜都在谋杀的战争制造者。

我甚至可能都看不到我被打死的妻子,

但我想死在床上。

参孙是英雄,因为他有黑黑的长发。

我得学会弯弓,学会大胆,

他们逼使我成为招之即来的英雄,把我的头发剃光。

我想死在床上。

我学会了这点,明白人可以应付任何场合,

即使在狮子口里,也有空余的地方。

那假如我独自死了呢?我也并不害怕。

我想死在床上。



致母亲


1


像一座旧磨坊,

两只手总是举起来,向天呼喊

两只手落下来,准备三明治。

她眼睛干净、闪光

就像在逾越节黄昏。

夜里,她把所有的信

和照片并排放在一起,

用它们来丈量

上帝手指的长度。


2


我想走过

她啜泣与啜泣之间的深深峡谷。

我想站在她沉默的

热浪中。

我想倚靠

她痛苦的粗糙树干。


3


她像夏甲把以实玛利放在灌木下那样

把我放在

一丛灌木下面。

这样她就不会看见我在战争中的死亡,

在一丛灌木下,

在一场战争中。




那些炸毁房子的人


那些炸毁房子的人

现在已被抛弃,就像一座被抛弃的村庄

而地球

依然在转,

铺着各国的地毯。

雨在空荡荡的世界前面打着节拍。

文字已被更换,就像换岗:

有些人总在站岗时睡着。

风来来去去地哭

从海上一直哭过来。

我的思想被打开,黯淡得

像切开的苹果。

但我的肉体自由且高兴

像一座被毁的房子,穿过房子可以看见

天空。




诗人


像尚未断奶的婴儿的嘴巴——他的眼睛

也尚未断奶,他还想一切都要。

他能体会到,夏天和秋天的变化

尽管他体内总有某物滞留。

在其他所有树都

长根的地方,他只有两条腿。

当诗歌在他体内突然升起时,

他觉得他要写上一会儿,直到他明白

他干这一行实际上是为了什么。

他迟迟才睁开的眼睛

搜寻到窗户的那边,但笔

还在继续写,好像承受着记忆的压力。

此时,他的身体像大坝一样驻扎

坝墙后储藏着一切。




我和索尔王


1


他们给他一根指头,他却拿起整只手。

他们把整只手给我:我连小指头都不拿。

我的心

在掂量最初的感觉时

他却在排练撕牛的动作。

我的脉搏像

水龙头在滴水。

他的脉搏

撞击,像锤子捶打着新建筑物。

他是我的哥哥。

我穿他穿过的衣服。


2


他的头,像指南针,总会把他带往

未来确定的北方。

他心已定,像闹钟

定好了统治的时辰。

人人都睡着时,他会大叫

直到所有猎物都嘶哑了。

无人能让他停下!

到了最后

只有驴才露出黄牙。


3


他出去寻找驴子时

已故的先知转动着时间的轮子

而我现在已经找到了驴。

但我不知道如何对付这些驴。

它们踢我。

我和稻草一起长大,

和沉甸甸的种子一起倒下。

但他呼出的是他的历史的风。

他涂了皇家的油膏

就像涂的是摔跤手的油膏。

他跟橄榄树搏斗

逼着它们下跪。

树根在地球的额头凸露

带着紧张。

先知逃脱了竞技场;

只有上帝留下来,在计数:

七……八……九……十……

人们欢呼,声音从他肩头传来。

没人站起。

他赢了。


4


我累了,

我的床是我的王国。

我的睡眠是公正的。

我的梦是我的裁决。

我把衣服搭在椅子上

为了明天。

他把他的王国

搭在金色愤怒的架子上

搭在天空的墙上。

我的手臂很短,像短得

捆不住包裹的绳子。

他的手臂像海港中的链子

运送货物穿越时间。

他是已故的国王。

我是疲倦的男人。



长发、短发谣曲


他来到营地时,剃光了头发。

她的头发始终长长的,没有反应。

“到处都是这种噪音,我根本听不见你讲什么。”

——你的长发,姑娘。——以及你的短发。

整个夏天,花朵受训开花

在耐心的大地里,它们聚集着力量。

“我回到了你身边,姑娘,但不再跟从前一样。”

——你的长发,姑娘。——以及你的短发。

风碎了树;树碎了风。

它们有很多选择,但没有时间休息。

“那儿在下雨,快点回家吧。”

——你的长发,姑娘。——以及你的短发。

他们的世界,像间接引语,

并没怎么触动彼此。慢慢地,他们唱了起来。

“我给手表定好了时间。你什么时候到这儿来?”

——你的长发,姑娘。——以及你的短发。

跟着他们就陷入沉默。像远去的脚步声。

天空开阔。律法书再度合上。

“你说什么,姑娘?”

“你说什么?”

——你的长发,姑娘。——以及你的短发。




选自《直角》


死者和悼念者之间的直角——

从现在起,让它成为我坐的地方,我的角落。

女人跟我坐在一起,姑娘在燃烧的云里

升起,进入天空,进入我心。




至于说到世界


至于说到世界,

我总是像苏格拉底的一个学生:

在它旁边走着,

倾听它的四季和代际更迭,

而我只会说:

是的,的确是这样。

还是你对。

完全跟你说的一样。

至于说到我的生活,我永远都是

威尼斯:

凡是街道上的一切

总都是别人的:

而在我身上——爱情,黑暗的、流动的。

至于说到尖叫,至于说到沉默,

我永远都是羊角号:

一年到头积聚着对可怕的敬畏日

的一次爆炸。

至于说到举止,

我永远都是该隐:

面对我不愿做的举止,

或做过之后就无法停止的举止,

我是个逃犯和流浪汉。

至于说到你的手心,

至于说到我心脏的信号,

以及我肉体的计划,

至于说到墙上写的字,

我永远都是一窍不通:我不

认字,也不会写

我脑袋空如野草,

当命运穿过我,去向

某个别的地方,

我只知道秘密的耳语

以及风中的动作。




在这个世纪的中叶


在这个世纪的中叶,我们向彼此转过身来

以半张脸、以饱满的眼

像一幅古代埃及的图画

而且时间很短。

我抚摸你的头发

方向与你的旅途相反,

我们呼唤对方,

就像在呼唤中说出那些无人经停的

市镇的

名字。

可爱的是那个一早就向邪恶升起的世界,

可爱的是那个向罪恶和怜悯倒下睡着的世界,

在你我——我们——的混合中,

可爱的是那个世界。

啜饮男人和他们的爱

就像饮酒,

为了忘却。

又忘不了。

就像犹太山峦的轮廓,

我们永远也找不到和平。

在这个世纪的中叶,我们向彼此转过身来,

我看见你的肉体,投下阴影,等待着我,

为漫长旅途而挎上的皮带

已在我胸口收紧。

我赞美你凡人的臀部,

你赞美我路过的脸,

我按你旅途的方向抚摸你的头发,

我抚摸你的肉,是你终点的先知,

我抚摸你从不睡觉的手,

我抚摸你可能还要歌唱的嘴。

沙漠里来的尘土覆盖了桌面

我们不在桌边吃饭

但我以我的手指,在上面

写下你名字的字母。




告别


别了,你的脸,你的脸,已然是记忆的脸。

在上升中分别,一个幽灵,飞、飞。

群兽的脸,水的脸,离去的脸,

私语的果园,膝盖的脸,孩子的脸。

那个可以触摸的时刻不再属于我们,

不能再说:是的,此时,是的,此时。

风的名字曾一度是你的名字,你

属于方向和意图、镜子和秋天。

我们曾一起歌唱,那些我们所不理解的。

年代和黑暗,变化的脸。

再也不是我的了,代码此时无法破译,

封闭的乳头、搭扣、嘴、螺丝。

那么告别了,永远无眠,

因为一切都穿过我们的文字而来,一种亵渎神灵的文字。

从今天开始,你编织

你自己的梦、世界和一切。

告别,死亡的一捆捆包袱和一只只手提箱,

线头、羽毛、居所的纠缠、头发的标志。

将来不会存在的东西,手也不可能写出,

过去不是肉体的东西,我们就会忘记。

欧 阳 昱 译




诗 的 四 种 基 本 特 性

诗的第一个基本特性是:诗只选择最动人的片段和瞬间。
“选择”,可以说是所有艺术最基本的特性,不论是小说、散文,还是其他的非语言艺术,都存在一个“选择”的问题。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中说:“昌黎《赠东野》诗:‘文字觑天巧’一语,可以括之。‘觑’字下得最好;盖此派之说,以为造化虽备众美,而不能全善全美,作者必加一番简择取舍之工。即‘觑巧’之意也。”[7] 华兹华斯在《抒情歌谣集》中也说:“只要诗人把题材选得很恰当,在适当的时候,他自然就会有热情,而由热情产生的语言,只要选择得很正确和恰当,也必定很高贵而且丰富多彩。”[8] 既然诗与其他语言的艺术作品都需要选择,那么,诗的选择有什么特别点吗?有的。与散文、小说等的选择相比,诗的选择可以说是一种二次选择,如果说散文、小说等的选择是选择的典型的事件、情节和人物,那么,诗则只选择这一事件、情节、人物中最动人最美的片段和瞬间。我们打一个比方,如果说散文、小说等选择的是森林中的一棵典型的树,那么,诗则只选择这棵树上的花朵,如果说它们选择生活的花朵,那么诗则只采集这花中之蜜。实际上,诗的这一层特性,我们在平常对“诗”、“诗意”这一词语的使用中就蕴含着的,当我们说某景、某事、某物多么富有诗意时,实际就是说它是我们生活中最美、最动人的片段和瞬间,是我们的生活之花、情感之蜜。为了让我们更加弄清楚诗的这一“二重选择”的特性,我们不妨举出一些实际的例子来加以说明。如舒 婷的《神女峰》:
在向你挥舞的各色花帕中
是谁的手突然收回
紧紧捂住自己的眼睛
当人们四散离去,谁
还站在船尾
衣裙漫飞,如翻涌不息的云
江涛
高一声
低一声
所录是诗的第一节,诗所表现的是诗人在长江三峡观赏风景“神女峰”时的感情和引起的联想,在这里,一般文学作品必须记述的时间、地点以及事件的基本过程和其他背景交代都没有了,“突如其来”的就是在“向你挥舞的各色花帕中,是谁的手突然收回,紧紧捂住自己的眼睛”这一个细节,为什么这样呢?这是因为这是诗人整个游览过程中最动人心魄的一个细节,最具感情浓度的情感之蜜,其他的那些过程、交代等等对于散文小说来说必要的东西,对于诗来说就都是不必要的了。如果要将它们写出来,好听一点说就是所谓“散文化”的诗,差一点则就不是诗了。又比如 徐 志 摩 的《沙扬娜拉》,写的是诗人送别一个与其有着朦胧恋情的日本少女的情景,最初诗人写此诗的时候,写了好几十行,把感情的方方面面,把送别的过程写得很清楚,但诗人对此很不满意,后来经过反复修改,就留下了现在的那五句诗: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甜蜜的忧愁——
沙扬娜拉!
这首诗的确精彩,是徐志摩诗中不可多得的好诗之一。它之好的最基本最重要的方面,也许还不是那个人们都称道的比喻,而首先是他对于诗的这一重要艺术规律的遵循:选择,二重选择。试想一下,在和一个与你有着朦胧恋情的少女分别时,哪一个片段、哪一个瞬间,是令你心旌摇动、经久难忘的呢?当然是她那种娇羞之状,是那种欲言又止的神情,是那在看起来平常的告别的话语中所蕴含的依依难舍之情。诗人深刻感受了这一点,抓住了这一点,也就抓住了真正的“诗意”的东西。至于其他的过程、交代或感情的其他的方方面面等,对于散文、小说等也许必要的东西,对于诗来说就是非诗意的、或诗意淡薄的,而成为多余的了。
诗歌的这种二重选择的特点,无数的例子都可以证明。譬如尽人皆知的李白的那首《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这里当然还有一个地点、时间的简略交代(但整个事件的过程仍然是写得相当俭省的),但真正有“诗意”的还是后两句,即诗人站在岸边目送朋友远去,一直到朋友的船消失在天的尽头,诗人还站在岸边遥望着,此时心随水流浪涌,只听见江水哗浪哗浪地流向前方。此情此景,不是整个送别过程中最动人、最美、最富诗意的片段和瞬间吗?至于其他的部分,当然都是不重要的,即使有时候诗人将它写了出来,它们也只是充当了诗的背景因素而已。
至于诗为什么如此地注重选择,如此地注重去粗取精,这个道理上面我们实际已经说过了,这是由它的体裁特性、功能特性所决定的。顾名思义,“诗”者,就是说,它注重的不是事件的过程,曲折的情节、典型的性格等,而是“诗”、“诗意”,是生活之花、情感之蜜。
诗之所以最有意味的第二个原因在于:诗最注重运用隐晦曲折、最富于暗示性、包孕性的意象、形象来传情达意。它往往在字词的“表面”之下,在极少的字词之中,融汇着极丰富浓厚的意味。
散文、小说等文学体裁,它们当然也注意形象,甚至有时候也有意象,但它们基本的表述方式,却仍然是叙述、描述、交代等一套详尽的表达方式,它们所描写的形象,也基本是更接近生活原样的客观的形象(虽然融汇着主观因素)。这一区别,也就是清代吴乔在那同一个比喻中所说的:“饭不变米形,酒形质尽变。”“饭”虽然已经不是米了,但毕竟还能看出米的形状,但“酒”无论是其外形还是质地,都与原来的生活之“米”有着根本的不同。这不同,一方面当然是由于诗对于题材的选择、压缩、提炼,但更主要的还是在于诗歌表情达意常常借助于一套隐晦曲折的富于暗示性、包孕性的意象表达方式。例如下面台湾诗人席 慕 容的一首诗:
雾起时
我就在你的怀里
这林间充满了湿润的芳香
充满了那不断要重现的
少年时光
雾散后却已是一生
山空
湖静
只剩下那
在千人万人之中
也绝不会错认的
背影
这是一首爱情诗,它在短短的诗句中,写了有情人相爱的一生。那么它是怎样表达的呢?它主要并不是依靠直接叙述、描述,而是运用了一套极富暗示性、包孕性的意象、形象手法。第一节的两句诗,既是一个极富暗示力的意象,亦可看成是一个诗意蒙太奇式的虚拟场景。从意象的角度看,“雾起时”隐喻的是年轻时那种缠绵悱恻、氤氲湿润的爱情,这时期的爱情就犹如笼罩在这甜美氤氲湿润的雾中;从虚拟场景的角度看,诗人仿佛给我们展示了这样一个场景:在五色氤氲的雾中,一对恋人相依相偎在一起。当然,这个场景最终还是象征性的、暗示性的,都是隐喻人年轻时的爱情。第二节的第一句“这林间充满了湿润的芳香”是承接第一节的隐喻而来,亦是一个意象,当然也可看成是一个诗意的虚拟场景,是说他们年轻时充满了爱情的生活之林、他们生活的小天地充满了幸福的芳香。第三节则从有情人年轻时的爱情写到了年老时的爱情。年老时的爱情再也不是年轻时的那种缠绵湿润的爱情,而是一种相守一生以后的那种澄澈空静之感,所以诗人用“雾散”来象征,用“山空,湖静”来形容。最后一节也可算是一个“准意象”,亦可说是一个精心选择的场景:相守一生以后,对方的生命已经完全融入到自己的生命当中,他的脚步、他的声音、他的气息,等等,都已经刻在了自己的生命信息中,所以,哪怕在“千人万人”的人流当中,也能一眼就认出自己老伴的背影。我们看,一首寥寥几十字的诗,却写了相亲相爱人的一生,而且写得如此深刻,如此意味深长,又如此的美。那么,它靠什么表现得如此好呢?靠意象、靠场景,靠诗的那一套隐晦曲折而又意味深长的表达方式。
第三,诗之所以最有意味与它运用一套不同于日常语言的语言形式也有关系。
散文、小说等,其语言形式与日常的语言是没有多大的区别的,只是规范一些、雅一些,或者生动一些。但是诗的语言,却是迥异于日常语言的,它是一套音韵节奏化的语言。这样一套语言形式,能够将情感表现得更加动人、更加富有韵味,更加摇曳多姿。音韵节奏化的语言在表达情感时的这种优势,其实在毛苌的《诗大序》中的一段有名的话中就体现了出来。他说:“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9] 这就是说,“嗟叹、永歌”等这些更富于音韵节奏化的表现手段,是更富于情感的表现力的。由于我们将要在后面用专门的章节来探讨音韵节奏问题,在此就从略了。
最后,由于诗更专注于情感意味的表现,因此无论从其体裁的功能特性上,从其技法上,或者从其传统上而言,诗都更方便于情绪意味的表达,更能把平常人们难于言喻、甚至难于感触的情感表现出来。从传达情感的微妙性、精妙性这一点着眼,诗与其他的文学体裁相比,的确具有很大的优越性。这也构成了诗更有意味的一个原因。
譬如孟浩然的那首《宿建德江》(“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短短的二十个字,就将那种微妙的思乡之情表现了出来,尤其是那个“新”字,极好地传达了在日暮时分,在“移舟泊烟渚”的时候,思乡之情油然而生,不期然而然冒出来的那种情感状态。这个“新”字之精妙,所传达的情感之微妙,可以说是其他类型的作品所难以办到的。此外“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所传达的那种黯然、孤独的意境,也是其他的艺术类型有点无能为力的。在这方面,我们不妨再举一个古诗方面的例子,王维的《终南别业》: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这首诗中,“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所传达的那种陶然忘世、怡然忘身的那种隐逸意态,又有什么其他的方式可以如此精妙地传达出来呢?因此我们完全可以说,在传达心意的微妙方面,“诗”,是具有独到的功夫的。以上我们所举的是两首古诗,为了更好地说明这个问题,我们不妨再举两首新诗:
朋友,你如看见它,可千万别碰,
世界上它最怕的是你的手温
我不愿它轻轻融化——
只因为它在绝望中冰着我最初的纯真。
(陆 萍《冰》)
这是一个多情的女孩在初恋失恋后的一种极复杂微妙的感情:当她尚在初恋失败的伤痛中的时候,或许又有男孩在追求她,在向她伸出爱情的温暖的手,在此时,她也是有几分动心的,几分颤栗的,但是,她又有一点畏惧,惧怕初恋的纯真和美(虽然给她带来了伤痛)会轻易失去,(或许也有一点儿怕会再次带来伤痛)。在此诗里,诗人通过“冰”的喻象,通过“手温”与“冰”的喻象关系,将一个少女如此丰富、复杂、微妙的情感极好地表现了出来。我想,这种复杂微妙的情感除了诗能加以很好地表现以外,其他的文学形式或许是无能为力的。又如戴望舒的一首小诗:
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
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
我等待着,长夜漫漫,
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这是戴 望 舒的名诗《萧红墓畔口占》。这首诗看起来简单,但实际上意味隽永,含义十分丰富:前两句诗,意味着生者的寂寞,以及在寂寞中生者对死者的怀念;还有,那束“红山茶”,似乎又是生者对死者的一点慰藉,又似乎是死者的某种精神灵魂的象征,又似乎是生者对死者的一份情意。最后两句,既写了生者的漫漫的寂寞的生涯,又写了死者的永恒的宁静,更似乎写到了在“海涛闲话”的永恒的宁静中生者与死者的一丝灵魂的交流,一份情感的眷念。而这一切,又都似乎融汇在“卧听着海涛闲话”的意境中。此情此景,如此丰富微妙难以言喻的情绪,戴望舒却似乎几句不经意的诗就给我们全部说出来了,说得我们内心戚戚然有所动焉。我想,除了诗,是没有什么其他的语言能做到如此地洞幽烛微,如此地精妙隽永的。
关于诗对于情感表现的这种优越性,还有一点我们也不得不提及。这就是诗不仅擅长表现复杂微妙的情感,而且擅长表现传达出情感自身的运动变化过程。当一种情感出现时,它并不是静态的,而是处于运动变化中的,它总是处于爆发、倾泻、奔涌、舒缓、衰竭等等复杂的变化运动之中。而在语言的艺术之中,似乎只有诗歌才能很好地表现出情感的这种运动变化过程。在这方面,它是最近于音乐的。关于此,苏珊朗格在论到音乐的艺术形式时有一段很好的论述,她说:“那些真实的生命感受,那些互相交织或不时地改变其强度的张力,那些一会儿流动,一会儿又凝固的东西,那些时而爆发,时而消失的欲望,那些有节奏的自我连续,都是推理性的符号所无法表达的。……然而他们却可以在一件优秀的艺术品中表现出来。”[10] 苏珊在这里虽然是针对着音乐所说的,但对于诗歌却也是比较适用的。因为正如我们在上面引用黑格尔的一段话中所说的,诗,本来就是音乐与绘画在一个更高程度上的统一。例如下面美国杰出的黑人诗人麦凯的一首诗《苏基河》:
我永远爱你
最亲爱的河呀,苏基:
向我那碎了的心冲击,
我再也不和你分离。
冰冰我那发烧的头:
啊,现在比较好受。
我蜿蜒穿过
你那广阔、碧蓝的心窝。
吻吻我那裸露的胸膛
裹的是黑色皮囊,
让你那银亮的水泡
洗掉我一生的烦恼。
漂荡呀!漂荡,
我一个人躺在河上
亲亲我仰起的脸,
把我搂向你胸膛。
读这首诗,我们不仅能够感受到诗人对他的母亲河无比深沉的血脉亲情,不仅能够感受到诗人在他的母亲河前倾诉的所受种族歧视的烦恼,而且通过诗句的语气和诗节的运动,我们能真切地感受到诗人情感的运动状态:他仿佛就像一个在外饱受欺凌的孩子终于回到母亲身边,搂着母亲百般地亲昵、倾诉而不肯放手。当然,整个的情感运动过程又有着细微的变化,在第一节,是情感的强烈爆发,就仿佛一个满怀悲怆的孩子刚回到母亲身边,死死地抱着母亲哭诉一般;第二节情感仍然很强烈,但稍弱,仿佛就像母亲的手抚摸着他发烧的头,解了他久违的爱的干渴;第三节是情感的继续发展,诗人不满足于那最初的慰藉,他渴望能在母亲河的怀抱里把他积郁许久的烦恼、悲伤、屈辱一起在母亲的怀抱里一股脑儿洗掉;而最后一节,他的身心终于获得了爱的安宁,他躺在母亲河的怀抱里,像一个婴儿般地感受着幸福,但又像一个孩子般贪求着母亲的再一个吻,再一个吻……从表现情感运动的角度来看,整首诗,就如同一曲动人的音乐,不,就如同一阕悲怆的琵琶曲,淋漓尽致地展现了诗人的情感及其情感的运动过程。如此绝妙的对于情感及其变化运动的表现功能,是其他的语言艺术很难做到的,这正是诗秉有某种音乐特性所带来的优越性。
以上我们从四个方面论述了诗为什么“最有意味”的原因。这四点原因,同时也是诗的四个根本的特性,了解它们,更有助于我们把握诗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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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吉尔伯特诗70首

达尔维什诗11首

《恶之花》各译本之比较


昔地一蕃内 今宅九围中 架海波澄镜 韬戈器反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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